账号:翻页夜间第一百六十四章举世尊之,方为世尊第一百六十四章举世尊之,方为世尊→:、、、、、、
诚知天月有盈亏,人心圆满无多时。
天道画卷已成烬,散归于天道深海……对于马上天子来说,这就是葬礼。
可是红尘天地鼎还在沸涌,紫日还在燃烧,这场战斗并没有结束。
遗志犹在。
就像那本独悬在月相世界里的《齐书》,过去已经翻页,现在正在书写,未来仍有展望!
姜述的方天鬼神戟、姜望的仙道剑、重玄遵的三轮斩妄刀,穿越紫日红鼎之隙,同时落在了地藏的天道金身,发出混同的一声巨响。
哪怕是在天道失权的状态下,姜望和重玄遵都未能斩破地藏的一点油皮,他们的确抓住了时机,可是还缺乏力量。
唯独是姜述的方天鬼神戟,开出了金身的裂隙。
金铁之鸣,一响再响,余颤竟化为劫电游窜,遍及梵身。
当此痛打落水狗的时刻,澹台文殊当然也不会错过。
漫天梵山碎块,竟似星陨垂落。
曾经在天上光耀,坠落时候丑陋坎坷。
澹台文殊立身其间,在石雨之中看来,片刻不曾放松的凝望……那丑陋至极的脸上,竟然也有几分哀情。
“世间曳落天族,只剩一个我。”
“你死之后,我也寂寞。”
天河是曳落族的家园,天海是曳落族的故乡,文殊杀地藏,是同室操戈。
祂的吊梢眉如刀抬起:“可你若不死,我不能活。你若永在,我无永安。”
文山重新戴为祂的冠冕,天道力量聚为祂的儒衫,而祂抬起手来,竟然捧出一团浊水。污浊水球之中,是一部载沉载浮的佛经!
祂将这部佛经抓住,同姜述、天妃都保持了相当的距离,遥指镇海台上的地藏:“不要再亵渎世尊的名称,不要再玷污世尊的理想,齐武非过去,你也非现在,佛非诸世可名——将你窃得的一切,都还给我!”
这部经书非同一般,浮沉于浊水汹汹,立经于天海滔滔,在澹台文殊的手中,代表着真正梵传的真理。
地藏身上的佛光,竟然化为梵字,星飞而起,如群鸟投林,尽向此经而去。
经书封皮上的梵字也由此清晰——
“妙法莲华”。
正是那部地藏先时险些强取过来,又被澹台文殊抗拒着放回孽海深处藏匿的经书,昔日世尊传文殊,文殊传普贤,普贤传天下的……《妙法莲华经》!
是真正的华严之宝,天台至品。
昔日中央净土,便依托此经而立。
地藏彼时强压澹台文殊,便为此经。若得此经,则净土能见永恒。《妙法莲华经》在祂手中,能如文殊立为佛侍,更可以补完世尊死后所丢失的部分力量。
但现在,这部经书成为澹台文殊的武器,在祂难以反抗的时候,反要以此经将祂收割。
祂以此经补道,文殊以祂补经!
超脱者各有天谋,不到最后一刻,实难知谁为鱼肉。
“文殊!文殊!”
在梵字如雀飞的流瀑之中,地藏哀哀地叹:“我立中央净土时,诸菩萨以你为尊,诸佛在你之下。我名世尊,你名文殊,妙法广传,天下能安。净土种种,历历在目,佛传万难,你我同渡。终至于今!为何你不能理解,为何你不再追随?”
“为何世上最后两个曳落族人,彼此相见刀戈,只能活下来一个?”
“这个世界的错!我们要纠正世界,而不是为他所愿。”
“我以虔心爱世人,世人不知有你我。”
“今以此经杀我,可知是谁传此经!”
无人言语,杀戮沉默。
姜述在红鼎紫日的空隙里不断穿梭,以戟锋为斧凿,在地藏的金身上不断开拓。
天妃唇角血迹未干,但倒握割寿刀,一刀扎进金身的裂口!将这具佛躯的创口剖开,将那佛的血肉分剥。
重玄遵的斩妄刀和姜望的仙道剑,这才能在灿金的血肉里穿行。
的确是分割地藏的时候。
这佛意被吞,天权被夺,直接影响到地藏的根本!
祂在冥府天河里的佛身,都在急剧地衰弱。
披里衣仗国势而拔河的熊咨度,一时都恢复了状态,立稳在海波。将净礼拔出水面,还尝试着往岸边拖行。
左嚣则往前一步,涉入天河!
姬凤洲更是得到喘息之机,反压地藏。
“今为佛陀画眉!”他以海角剑在地藏的眉骨留创!
汹汹天河,飞落金血,如此寂寞。
“但使知闻!”
伏在望海台上的地藏天道金身,仍然双手撑台,仍在奋起拔身,撑得那紫日红鼎都摇摇晃晃。
帝气与红尘是祂的业火,惟愿佛躯为薪,能久烧一些!
祂还有愿未圆!
在梵字飞离不绝的哀声里,有悲宏的梵唱:“昔者我为救世而出,为众生而死。今日我以救苦为念,为众生而生。”
“纵众生弃我,我不弃众生。”
“如诸佛敬我,我亦能世尊!”
祂的声音太悲伤了!仿佛天泣,令人想起一生的往事。
地藏佛眸绽莲,声声悲悯:“我为世尊时,礼颂一切法,怀拥一切愿。爱老幼残病,衰丑苦贫,平等众生。”
祂的双手微颤,十指都在望海台上按出佛印!
“我为世尊时,身饲魔,愿伏虎,力降龙,救苦救难。”
金色佛血不停滴落望海台,开出一朵又一朵的彼岸花:“我要叫天下无厄,我要叫众生平等,我为世尊后——”
“不要再说世尊!世尊!”澹台文殊抓着《妙法莲华经》猛然一拽,像是扯动了地藏的绕颈绳,牵动了地藏的佛魂,打断了地藏的梵声。
“世尊已经死了!不要再说众生平等!”
祂丑陋的脸上滑下泪滴,怒睁着眼睛,张开了一口烂黄牙:“杀死祂的——正是不愿平等的众生!”
轰隆隆隆!
仿佛雷霆炸响。
雷霆也的确响在地藏的梵身之中。
祂仿佛也终于回想起那一刻,回想作为世尊本欲、世尊执念留在这个世界的瞬间——
“原来……原来!”
昔者释迦摩尼死。本欲成地藏,恶念沉孽海,血泪滴落一朵生于普贤尸身的花,将之催成,其名为“三生兰因”。
这朵花没有等到它真正成熟,缔结因果的时候,便暴露在世间,被嬴允年和柴分而取之。
至今黑莲寺里还留有那样一幅画——是佛尸之上,兰因各半,左上右下各有一只画外的手,将之摘走。
据说是妖师如来亲笔所绘。
它标志着世尊真正死去,无法在未来的时空维系自身因果。
当然不是说嬴允年和柴杀死了世尊,而是说这两位在许多年以后,再一次确认了这个事实。
今天回头再看这幅画,它或许也预言了两尊超脱者的诞生——画外的手,可不就是超脱吗?
关于世尊的死,一直都被确认,被验证。
可世尊到底是怎么死的,从来没有谁来描述!
祂一生悲悯,救死扶伤无数,足迹遍布诸天,而诸天都有受祂恩泽者。
可天以其悖逆,人恨其资敌,妖疑其有私,万族以祂为尊者,怨祂不能尊其族,海族恨祂孽无天!
世尊求众生平等,可众生不愿。
生于其下者,愿在其上,生于其上者,愿在更上。
那场灭佛大劫,诸天万界都等着祂死!
在那场天裂地恸的苦雨里,世尊安静地坐化了。
最后留给这个世界的,只是一个释然的笑容。
轰隆隆隆!
地藏终于想起那天的苦雨,以至于很多年后祂从世尊的尸身爬起来,嘴角仍然有苦涩的味道。
我本生来超脱,为何生来苦涩?
本以为是众生皆苦!
在姜述、天妃、姜望、重玄遵绝不停息、如稻田插秧般的进攻下,地藏仰起头来,悲伤地看着澹台文殊:“文殊,我终知苦海无边!”
“是啊,苦海无边!”澹台文殊也回以悲伤的对视:“可是我生活在孽海,那是人间的弃地,苦海最苦的地方。”
祂说着这样的现实,但又没有那么难过了,而是泛起笑容:“地藏,吾佛可念不可见,你今一切都徒劳——且入我经来,与我同悲喜。”
祂今要成为这场战争的最后胜利者,吞没地藏的佛性,侵占地藏的天道权柄,丑陋的脸上,有真实的喜悦和哀情。
祂将《妙法莲华经》高高托举起来,仿佛举起天海世界的长明灯。
这盏灯照亮了咆哮不休的天海,照亮了祂许久未见的故乡。也照亮了祂前行的路……
但在这个时候,祂的手突然一沉。
却是在《妙法莲华经》之上,忽然多了一只手。
那只手压着《妙法莲华经》,也因此压着澹台文殊下沉!
与此同时有一个温缓的声音响起:“大胆文殊,竟敢逃门!”
虽是说着严厉的话,声音也并不如何严厉。
可澹台文殊脸色却骤变:“姬符仁!你敢出手,岂不知超脱共约!竟弃绝你家后辈六合天子路!”
此时来者,红尘之门值守者,中央帝国景太宗!
“你在说什么?”姬符仁的身形,悠然显现,祂一手按着《妙法莲华经》,瞧着澹台文殊变幻表情的丑脸,有些好笑地道:“我不过是奉行看守者职责,来抓红尘之门下、孽海的逃囚——什么共约什么六合天子,与此何干?”
当年《昊天高上末劫之盟》签订的时候,地藏都已经被封印了很久,没有把祂放出来签个约再放回去的道理。
孽海三凶也同理。
陨仙林里的公孙息,更是一直都藏着。
已经签约的超脱者不能随意动手,一般想要干涉什么,也都是间接落子。但守着孽海三凶的超脱者,对孽海三凶出手,却不必有什么顾忌,不算违约。因为“值守有其责”!
创造超脱共约的目的,是为了保护现世,以免万界同灭,倒不是为了自缚手脚,让那些被封印的家伙搅风搅雨。
包括值守者带着超脱共约去让人签,谁不签就揍谁,也算在约内。
姬符仁今来,可不是姬凤洲哭庙,祂来抓逃犯,与景室无干!
“狗日的景二,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无耻之尤!”澹台文殊破口大骂。
这个卑鄙无耻的狗东西,故意在值守的时候打盹,放祂出来解决地藏,却在祂摘取关键果实的时候,跑出来抓祂!
养条狗还要喂食呢!姬符仁却只让人干活,不给人工钱!这黑了心肠的!
姬符仁笑眯眯的:“你尽管骂,我这人不记仇。”
说着一只手继续往下按,按得澹台文殊往下沉,祂身上有红尘之门的气息,天然对孽海的囚徒有所压制。另一只手却抬起来:“向几位天子,商借一缕帝气!”
却见祂的掌中,抬出一张雪银色的托盘,托盘正中,滚动着一滴金灿灿的仿佛明珠般的血。血珠之中,正有三缕帝气洄游。
“上古人皇杀曳落族族长,便以此绝天盘奉其首级,姬氏乃为苗裔,故有此传。盘中是世上独一份的曳落天人精血,保存完好,品相甚佳,我当初杀死河关散人,在他身上搜得。”
这话倒像是有意地说给某些人听。
不过七恨只是饶有兴致地喝茶看戏,不见什么波动。
姬符仁解释道:“秦、荆、牧三国天子,都已相借帝气,六合只差三尊。故有此请。”
河关散人寻曳落天人血,是为了帮吴斋雪寻找摆脱天人状态的办法。
这滴血却被姬符仁留了很久,用作今天的后手。
众人身处天海,可姬符仁的身周,却环绕人道洪流,幻光流转、华彩飘飞,如其腰带。
祂说道:“今予我,用人道洪流,成六合绝天通,绝此间天人。当计霸天子之功!”
不愧是当年黄河会盟,宰割天下,为诸侯分肉的人。
姬符仁分肉就是能分得人心服口服。
看起来是诸国同列,一视同仁,没来的也能吃肉。
澹台文殊却是悚然而惊!
祂这时才发现,祂根本就低估了姬符仁的黑心程度。这哪里是要抓祂?分明想宰了祂!真正永绝曳落天人!
不止不给工钱,还要杀工人!
祂这时才看明白地藏眼里的悲悯,这苦海无边,何止是对地藏自己而言?
曳落天族,早就穷途末路。
这一时祂心中的情绪,实在复杂难言。
当下也顾不得继续吞夺天权和佛意,此身瞬而浑浊,顶上文山如砚也染墨,往下一倒,便倾流墨河——仿如墨龙腾天海,倏有千万丈,搅荡天海,想要借此逃脱。
三缕帝气分别自姜述、姬凤洲、熊咨度身上游出,落入绝天盘中血。
一种恐怖的气息,便自此盘蔓延。
那咆哮不休的天道波澜,至此而停了!强如澹台文殊,也感到这片天海与自己不再亲近,己身和天道之间,有一层不可逾越的厚隔膜。
就连那文山所倾之墨龙,也染不得天海半点黑,祂的力量和天道力量,竟然泾渭分明,互不相容!
在一定时间之内,天人不能再动天道,是谓之六合绝天通!
这是复刻改造的上古人皇的绝天通——曳落族就是这么被人杀进天河,一个个揪出来宰杀的。
姬符仁不动则已,一动就要赶尽杀绝。
啪嗒!
澹台文殊一只手臂直接被削落,摔在如镜的河面,摊成污浊。
只有愤怨的声音,在那污迹里挣扎,遽而又散去:“姬符仁,你不得好死!”
姬符仁只是微微一笑:“永恒确实难有好死。”
追之而去。
嘭!!!
就在六合绝天通生成的那一刻,地藏体内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声!
却是祂预见到了澹台文殊要被卸磨杀驴的结局,先澹台文殊一步,嗅到了绝天通,提前将海量的天道力量纳入金身。
此刻天道力量一旦失控,即刻爆发出汹涌狂潮。
祂的天道金身瞬间皮开肉绽、处处窟窿,可压在祂身上的红鼎与紫日,也瞬间被掀翻!
天道之潮如怒海,席卷它所面对的一切。
附祂金身上不断进攻的人影,亦如蚊虫被甩飞!
姜述、天妃、重玄遵、姜望——
不对!
姜望还在!
在一众被天道力量甩飞的身影里,独独姜望在天道狂潮中逆行,他不仅没有被天道力量轰飞,反而在天道力量之中如鱼得水,反而席卷了部分天道力量!
作为姬符仁用来搏杀澹台文殊乃至在姬凤洲处境不利时接管战局的后手,六合绝天通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不仅使天海骤宁,也叫所有天人都在这刻彻底失去了对天道力量的掌控。
文殊也好,地藏也好,天妃也好,甚至是场外饮茶观战的七恨,全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海,却不能再肆意操控。
姜望这个绝巅层次的天人,何能例外?
他的例外在于……他此刻并非是以天人的姿态在驾驭天道力量!
早先在紫竹林中,他就默默点亮仙印在眉心,
所以此刻的姜望,并非是天态……而是仙态!
绝天通创造的时代,还没有仙人!姬符仁复刻此术所针对的目标,也并不是仙人。
这一次的天道深海之战,让姜望见识了太多。
无论是地藏、文殊,还是齐武帝、天妃,都叫他获益匪浅。
他深刻的了解天人,了解天道本质,且由此延伸,了解历史。
历史的真相也是修行的真相!
自远古时代人族战胜妖族,成为现世主宰以来。人道和天道的关系,就成为永恒的命题——自古而今,天要制人,人要胜天。
“曳落族”是天道的尝试。尝试以“天人”代“人”,维护秩序天道。
而他在天海深处想明白,在仙宫时代,“仙”的尝试,是要以“仙人”掌天!在这种意义上,仙人当然是天人之大敌。
仙人本质上还是人,乃山上之人。山上之人不是说仙高高在上,而是天塌之时,仙要顶着!站得最高,看得最远,也有最大的承担!
国家体制是什么?
人不必上山,人本自伟岸。
一撇一捺一个人,便能撑天!
六合天子也好,大成至圣也好,都是为了成为那个“人”!
但现在六合天子和大成至圣还都没有出现,没能验证是否真的可以彻底更改天命。
而仙人对天道的尝试,已然发生——曾经发生过!
那“飞升计划”,就是仙人掌天的蓝图。本应在仙道极致辉煌的时代,举天而起,改易天道。可惜仙帝沉舟,时代破灭,最后只能以“飞升”来保留火种。
当然最后火种也被扑灭。
先前姜望在天道深海,以仙龙法相问仙,就是为此。
虽然仙龙死在探索的路上,他却看见此真——
天道深海里的那些石人,并不全是天人,也有部分仙人在。
仙龙虽死,以身而代。遂在紫竹林中,完全地进入仙态!
其实哪怕有仙宫的加持,仙态对天道力量的掌控,也远不如他的天态。仙人时代的尝试,毕竟最终是以失败告终。那些“飞升”的仙种,最后全部变成了天道石人。
他彼刻进入仙态,只是为了摆脱地藏对天人的影响,以仙态驾驭天道力量,让自己有更自由的杀伤。
却奇妙地合上了此刻的六合绝天通。
倒像是他跟姬符仁有默契!
当然他更相信是这样一种可能——姬符仁注意到了他的仙态,有意给他创造机会,在六合绝天通里,放开了对仙人的天道钳固。
在天人无用于天道的时刻,作为此间唯一的仙人,姜望踏天潮而至,以其所席卷的天道力量,重重轰在了遍体鳞伤的地藏身上!
地藏连晃都没晃一下,就像被一盆凉水浇头,虽不至受伤,毕竟有瞬间的凉怔。
姜述便杀回。
这位大齐天子完全是身当天潮、逆冲地藏,在被轰飞的当刻便回来,迎着不断冲撞其身的天道力量,一戟重新将地藏按倒,叫祂未能逃身!
地藏以几乎自毁的姿态,都没能逃天。
稍纵即逝的良机,错失在一团微不足道的天海之水。错失在一只蝼蚁尽其所能的准备!
望海台上的大齐国势,此刻格外沉重。叫祂颈脊都塌陷了。
“世尊……理想……”
“平等……众生……”
金色的血液已经将这座高台涂满。
祂撑着台面,吐着血道:“世尊三钟!应我……地藏!”
祂再次呼唤世尊三钟的回应,再次呼唤万界禅修的支持。
这时祂血液模糊的佛眸,看到一双靴子,走到祂的面前。
祂抬头模糊地看到姜望。
姜望双掌一合,虽是翩翩仙态,身后却有一部佛经翻开。
《三宝如来经》!
他扬声说道:“昔日三钟护道,助我登顶。诚知天下人族之重,重于人人。今日逆行天海,搏杀地藏,唯请……应我姜望!”
他与地藏争三钟——
问天下应谁人!
汩汩汩汩……
黄泉已走,三尊杀离的黄泉旧涸,响起了鼓泡的声音。
被封镇在此等待战后分割的知闻白犬,像一座凝固的雕刻,仿佛永远停止在将成未成的那一瞬。
在世尊三钟响起的时候。
铛!铛!铛
像是永恒的长夜,终于迎来了黎明的梆响。
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破土春芽。
以永恒的牺牲为养分,地底的生命得到生长——
一只只白骨手臂,自地底探将出来……放眼望去,并举如林!还有颅骨,还有骨脊,有的庞然如山,有的纤似锁链。
在暗冷如铁的幽冥冻土,抹开大片大片的雪白!
不止是人类的手骨,不止是怪诞的尖颅。不止是纠连在一起,朽败的树妖骨……诸天万界有生之灵,凡心怀众生者,皆有成佛之路。这是世尊的“应许”,祂也的确身体力行,叫那些生灵看到了!
枯涸的幽冥大世界,已经很多年不闻佛钟响。
那些长埋于此的亡者,几乎朽化于时光。
但还有一些,与幽冥苦涩的泥土伴生,在晦暗的角落里顽存。
末法年月里虔敬的死亡,是新纪来临时的开篇。
累累禅修尸骨,或横或竖,陈列着昔日灭佛的京观。
昔时世尊将死,诸天万界无数禅修,往赴幽冥,为佛相殉。
直至世尊寂灭都未止。
如今地藏摇动三钟,以继禅宗旧果。
最先唤醒的,却是这个已经没有一个僧侣存在的世界!
这一刻古老的幽冥神只们,似乎想起了曾经的誓愿,那是伟大者向所有幽冥存在勾勒的“千佛教化、幽冥普度”的盛景!
万古以来,幽冥大世界都是一个绝望的世界。沦落至此、又或在此苏醒的有识之灵,即便已经在此世界登顶,又超越为幽冥神只,也心心念念要走到现世去。
这个大世界的幸运,在于它离现世很近,得到现世光辉的照耀,捡起了许多现世的传承,承接了许多现世的亡魂,甚而成为冥冥之中源海的途径。
这个大世界的不幸,在于它离现世太近了!
今日杀鸡儆猴,明日武卒演兵,谁都要来走几遭,视此为有趣的冒险。现世打个喷嚏,幽冥大世界就有漫长的风寒!
幽冥大世界从来没有诞生过希望——
除了梵传幽冥的那一天。
曾经有人告诉这个世界,没有永恒的绝望,只有永恒的抗争。幽冥并非永夜,希望必成华光。
死有不甘乃成鬼,失落源海遂为怨。
祂说祂会给所有的鬼魂一条路走,前路曲折但光明。
后来祂死去。
今日另有一个超越想象的存在,以三钟共鸣,宣布祂已经归来。
那破土而出的茫茫白骨,应是幽冥的春枝。
曾经那些相信世尊理想,为之前赴后继的生灵,永远地留在这里。
虽死不怨,魂消犹执。
现在这些“执”与“愿”,都被钟声唤醒。
偌大的幽冥世界,霎时间鬼哭神嚎,数不清的毛神怨鬼,乃至真神,都在天地间窜行欢呼。礼佛声如潮水般一浪浪卷开。
但群山缄默。
幽冥神只在漫长岁月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观望。
直到某一个时刻,那黄泉旧涸里的白犬石像忽然张口,这个世界便响起地藏的喃声。声音不是从这知闻白犬嘴里发出,而是在干涸的泉眼深处,是地藏于此留下的禅机——
“世尊……理想……”
“平等……众生……”
地藏在为众生受苦!
祂为苍生受宰割,或血或肉奉如来。
为了众生平等的伟大理想,祂正遭遇世上最险恶的围攻!
祂需要支持!
而幽冥鬼神立刻轰然!
一片礼佛之声,恍如啸海。
“南无地藏尊佛!”
“圣佛常在!!”
“地藏我佛!!”
那在幽冥天穹已经淡去的诸佛面容,在这一刻骤然又清晰了。
过去庄严劫千佛,现在贤劫千佛,未来星宿劫千佛。
三千佛陀在!
归于世尊的支持,要被地藏一尊尊唤醒。
理想中的佛世,必然会在光耀中降临。
三千佛世,无尽辉煌的沐浴里,是地藏悲伤但坚定的声音:“今生于世,别无其梦。我所求之理想,广益于芸芸众生,不管过程多么艰难,不管有多少牺牲,都一定要实现!”
那连绵不绝的佛唱,忽然变作鬼哭!
但见得幽冥大世界里四处窜游的神鬼,忽然怪叫尖哭着,化作一缕缕青烟,笔直冲上幽冥高天。便如奉香!
鬼神之哭遍此界,神鬼之灵尽为烟!
在诡异之中,又有几分肃穆。
在凄惨之中,又有几分神圣。
说幽冥大世界已经没有僧侣,其实也不尽然。
幽冥深处有白骨神域,白骨神宫早就易主。
原来天人法相坐镇此宫,此后去而复还,回来的却是一个面容模糊的老僧——
众生法身。
几乎在同一个时刻,众生僧人睁开略显愁苦的眼眸,见得偌大的白骨神宫里,那些鬼卒神将,不可自抑地化为青烟直上。
那些礼禅的化烟,这些不礼禅的也化烟。
倒似是人间灯火,炊烟袅袅!
神鬼之青烟,将幽冥天穹熏得一片苍碧,上悬的诸佛之像,愈发端严神圣。
众生老僧现在是幽冥世界白骨神宫的执掌者,不免也受到了地藏的感召——无上佛国、永恒净土,正在对所有幽冥大世界的强者发出邀请。
地藏要永远地改变这个世界!
众生僧人一边在天海通知齐天子,告知地藏在幽冥有后手,一边在白骨神座之上起身。
地藏的天海金身已是风中残烛,祂的天河佛躯也摇摇欲坠。此刻哪怕在幽冥大世界里还有布置,也不可能有超脱层次的强大——若有,祂应该加注于天海。
众生僧人当要寻祂一寻,问祂何往,阻祂去路。
正要拔飞,循着那邀请的方向寻找,但见高穹一处幽途横贯,直指远空——
有幽冥神只指路!
这些个幽冥神只,虽然始终保持中立观望,但恐怕也没有想到,地藏度化幽冥鬼神的方式,竟然这样粗暴……
众生僧人一步踏上幽途,再落下时已在黄泉旧涸。
他随手取了一根白骨,塞进知闻石犬的嘴巴里,令这头只是勉强张口的石犬闭嘴。
而后才走到那幽幽的泉眼之前,与那幽眼之中的存在对视:“你度化群鬼的方式,竟然是杀戮。难道杀绝众生,就是度化众生。众生皆死,就是众生平等?”
这个干涸的泉眼,连接着真正的黄泉。
而真正的黄泉,此刻正在冥府!
在将黄泉召入冥府的那一刻,地藏就悄悄勾回了幽冥大世界。
此刻姜望间隔这口泉眼,在与天河中的地藏对视!
地藏的声音带着悲痛:“我亦痛心幽冥!这一步本应徐图,是尔等逼迫太甚。今不得已为此事,将使他们于净土永生!”
众生僧人问:“你的意思是,本来打算一茬一茬地摘果,现在来不及了,就一次掘根?”
地藏叹息:“你根本不明白,我将创造一个什么世界。所有的误会,都是因为不理解。若是你能够用心来感受,你难道听不到这个世界的哭声?”
从开始到现在,幽冥大世界一直都是地藏最重要的布局点。
因为世尊的理想就是在这里被扑灭。
故事结束的地方,也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随着祂的声音响起,茫茫幽冥冻土之上,那破土而出的骸骨,一具具起身,无论什么种族,无论多么残缺,无论是何等形状,皆来礼佛。
而位于东海某处的冥府世界,在这一时剧烈地扩张和收缩,不断反复。
嘭嘭!嘭嘭!
发出撬动现世地脉的、如此激烈的心跳声。
地藏以现世孕胎!
祂的确要接续佛宗当年在幽冥大世界的布局,但并不以佛踪空荡的幽冥大世界为基础,而是要以创造在东海的这座冥府为核心,真正吞掉幽冥大世界,让对应于“阳间”的“阴间”正式形成。
千佛降世,度世入冥。
让冥府和幽冥大世界融合后的世界,成为现世的暗面,滋补于现世,也分享现世的一切。
现世与幽冥本就贴近在一起,祂更是要两世贯通,生成真正对等的阴阳二界。而不只是鬼圣邹晦明所观想的那种阴阳界。
当然鬼圣邹晦明的研究,亦是祂的养分。
祂必然会超过世尊的基础,便是世尊死后这么多年的光阴,无数天纵之才的智慧!
世尊已死,无法再前行。而祂永不止步。
一旦阴阳两界的这一步达成,祂将成为前所未有的恐怖存在,最差最差,也是独据阴间。最多相持于阳间六合天子,却能够超越其他古老者。
此举大益于现世,天道即便已经开始厌祂地藏,也当乐成此事!
众生僧人注视着这样的地藏,慢慢地说:“佛,不是这样的。”
“佛,应该是什么样?”地藏悲伤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佛应当如世尊那样,任恨任怨,不伤不害,最后还自化当场,以免苍生之厄。那样才叫大慈大悲,才叫真佛吗?”
“可是你看——文殊若腐慈,便会被卸磨杀掉。我若腐慈,至今还在井中月。”
“世尊腐慈,空有无上神通,传道万界,却功败垂成,身死道消。祂已身死,而理想未竟,祂难道就没有遗憾?世尊若无憾,则世间无有我!此般种种,岂不使后来者思之又鉴之!”
“我生于世尊之死,不可死于世尊之死。”
地藏道:“我在封禅之中不断滴漏的时光里想明白,我要实现伟大理想,完成世尊未竟之业。慈悲只能是我的心情,不可以是我的手段。”
“我可以重新定义佛是什么样。”
地藏说:“只要我拥有举世无敌的力量,我就是真正的世尊!”
众生僧人摇摇头:“我终于明白,为何澹台文殊说你只是世尊的妄念——因为祂见过真正的伟大和慈悲,而你只不过一个可怜的偏执鬼。”
他那模糊的面容,这一时定格为姜望的本貌。
在幽冥大世界,在新生的冥府,在天海之中,姜望都这样看着地藏。
他诵经曰:“尊贵义谓如来始从兜率天中降生王宫。及出家已。而登极果之位。方便利益一切众生。故曰尊贵。”
“所谓尊贵,非登极果。而是方便利益一切众生。”
“经如此,事如此。”众生僧人道:“我想世尊之所以成为世尊,不是因为力量。是举世敬之,而后有举世尊之。”
“举世尊之,方为世尊。”
“若负世人,则无世尊!”
众生僧人抬起手来,结成神印:“我以白骨神域之主,向你宣明——你今负幽冥,幽冥不再敬你。你在此界,永不为尊。”
“我很乐意看到你有自己的观点。你只是暂时的不理解,永恒净土不会拒绝你。”地藏叹道:“可是你能代表——”
轰隆隆隆!
幽冥群山,竟向此处移动!山的轰鸣,中止了地藏的话语声。
“敢尔!”地藏转而惊怒。
祂于此界有暗约!净土之后是永恒!
连绵的群山之中,只有一声回应——“无它,恐为檀香耳!”
天海深处,观海台上。
地藏悲哀地模糊地仰看着姜望,姜望直身在祂身前,清醒地冷淡地看着祂。
二者同时发出了对世尊三钟的呼唤,迎来一场关乎人心的竞争。
姜望本没有同祂竞争什么的资格——
但正在摧残地藏金身的姜述、天妃、重玄遵,便是他的资格。
还在同地藏抗争的净礼,还在对地藏诅咒的尹观,还在与地藏争抢的左嚣……都是他的力量。
他想他没有特别伟大的理想,不能像地藏这样执着,从太虚玄章到朝闻道天宫,他只是谨慎地一步步往前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大概还是那句话——
只希望少些遗憾。
可是他还是要站出来。
他站出来不是因为他需要世尊三钟,而是他需要世尊三钟不支持地藏——本心也是想给把握三钟的人,一次机会。因为三钟的前一响,必然会在此战之后迎来审判。
“我预感有很多双眼睛在等着我死。”
“他们恐惧于我带给这个世界深刻的改变。”
地藏说道:“姜望,我以为你是不惧怕改变的人。”
“薄伽梵六义第一曰自在,自在者永不为烦恼系缚。但我想自在的边界,应是不伤害他人。”姜望说道:“我不惧怕改变,我惧怕以改变之名牺牲别人的人。”
“总会有牺牲。”地藏说。
姜望道:“便自你始。”
世尊三钟的声音,在这一刻才姗姗来迟。
地藏闭上眼睛,等待结果。
姜望却将合着的手掌分开。
三钟为谁而鸣?
敏合庙曰,姜望!
须弥山曰,姜望!
悬空寺曰,姜望!
可又不止这三处!
仅在现世,三钟鸣处的人心所向……
便从钟声响。
身在其中,姜望和地藏都能感受。
是谁救祸水于江阴平原。
是谁在妖界带回神霄情报。
是谁发起《太虚玄章》,广益天下修行者。
是谁立朝闻道天宫,一身所学,尽传人间。
谁又封禅千万年,只有一句空洞的“众生平等”?
“世人果然善忘,无论生前多么伟大的人物,死得久了,就被遗忘。”
地藏叹息:“他们选择了你,而不是代表世尊的我。”
“世人或许善忘,世人也最能记得。真正心怀世人者,必为人心所忆,虽千劫不能磨灭。人心之丰碑,历久弥新,是以今日仍有称世尊!是以你假名世尊,仍有人为你而鸣。梵钟一响,万万禅修为你死。”
姜望看着祂:“世尊的伟大远非我能及。只是世尊的道德簿?,不能让你躺一辈子。”
“我想是因为我没有强迫他们做任何事,你却逼着他们做选择。”
“也因为你虽源于世尊,却无一事益天下,除了你那个可望不可即的理想,你什么也没有做。而我多少做了一点事情。”
地藏扬着头,似乎还要说些什么。
姜述的方天鬼神戟,一下砸在祂光秃秃的脑门,将这颗脑袋,砸进了望海台里……嵌得此颅如明珠。
形势已经到了无比危急的时候,天河之中的地藏,眉骨都被割破,瞧来很有些凶恶。
但祂还是在战斗的同时,看着远处红枫树下,被魔气所包裹的那道身影,温暖地笑:“我这一生漫长却又短暂,度过许多人累代难及的时光,一生却只为一个理想——诚觉世间之人,颇多可怜。世间之事,皆可原谅。”
姜望定定地站在红枫树下,面上完全没有表情:“我有什么可让你原谅的?”
被魔意缠绕的他,仿佛比魔更坚决:“我在乎的人因你而涉险,我珍重的人因你而悲伤,我是被你逼到这里来,是你在伤害我。在我和你之间,只有我有资格说原谅。”
地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你会原谅我吗?”
“我不原谅。”姜望道。
他眸中的红尘劫火,在那一圈洇黑中跳跃,他这时才在红尘劫火中感受到,齐武帝引他红尘劫火,焚烧天道画卷,却在离开之前,送来了一部功法——《生死禅功》。
念及神魂秘术《朝天阙》,念及闲书《列国千娇传》,说起来同这位武皇帝缘分不浅,可惜缘只一面。
此刻当然不是参悟功法的时候。
姜望看着走入天河的左嚣,看着亲手劈断净礼身上水索的老人,带着净礼艰难涉河。
他一步走出红枫树下,借三钟之力,仰声道:“今以镇河之名,使长河镇天河!”
长河一霎起波涛。
福允钦亲引长河之水,跨长空如拱桥,倒灌东海,覆于天河上。
长河是现世祖河,万水之源,天河虽是天海所降,却也归属人间水脉。便如曳落天人族,仍算在人族之内。
但其实天下水族会如何选,先前那拒绝冥府神职的泰山王,就已经给出答案。
祖河天下水!
波涛汹涌,泼了地藏一身。
天河之中苦苦挣扎的净礼,受长河所沐,一霎就睁开了眼睛,欢喜笑道:“小师——”
他忽然想起自己是大楚国师,还要隐瞒身份哩,便把那个“弟”字咽下了。
只反手把住左嚣的臂膀,两人联手而前,穿越无边浪涛。
倒是天河中流的地藏佛身,猛然下沉数百丈。
地藏所创冥府有四水,作为上下四方立宇宙,是东海、天海、天河、黄泉。
此刻东海为镇海台所镇,天海正处在六合绝天通,天河亦为长河所镇,独独剩下一条黄泉……
在这个时候也猛地挣扎起来,如黄龙翻身!
却见黄龙体内有一条隐隐的长筋,细看原是一根钓线,再细看钓线下面还有一个人!
分明是潜在黄泉深处的身影,以恐怖的高速浮出水面——
王长吉!
地藏掠黄泉,绝巅不能拒。若一切发展如地藏所意,他最后或许会变成天河深处缄默的石头。
从头到尾一声不吭,沉默抗争,沉默忍受。
此刻觑得机会,却又瞬引黄泉而走!
四水皆失,新生的冥府被动摇了根基。心跳遽止,世胎如停!
天河中流的地藏,佛面骤然一僵!
姜望却涉于长河所覆的天河中,一手牵着净礼,一手牵着左嚣,所过之处水平如镜,就此上得岸去。
“净礼……我之普贤!”地藏的声音哀哀地追:“宏愿大美,天河甚甘!”
净礼的耳朵自己盖上,像戴了两只饺子。
姜望替他道:“天河虽甘,不饮此间水!”
饮茶看戏小世界里,七恨与凰唯真对坐。
祂们一局局的赌过,考验彼此的判断,但赌注都不痛不痒,如同玩闹。正应了那句“闲看”。
在某个时刻,黑衣的僧人忽然走入此间,祂拖了一张椅子,坐在二者中间:“两位赌得太小!既然要赌,何不更尽兴一些?贫僧与尔等赌六局——就赌这六道轮回!”
凰唯真平静地坐在那里,只是看向七恨:“你该走了。”
“啊——”七恨看着地藏,遗憾地摇了摇头:“我没有时间了。你没有赌本了。”
就此起身离去。
这隔岸赏戏的茶水世界,随着祂消失。
却将凰唯真留下!
凰唯真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角,却是什么也不做,就此离开。
只剩地藏的幻影,苦涩地漂在原地,直到被一个消息惊破——
荆国天子唐宪歧,直接杀进了万界荒墓,重创神魔君,杀天魔而返。今陈兵于境,言曰荆国镇魔有责,邀战七恨!
汩汩汩……
黄泉旧涸,仿佛这时还新鲜。
源源不断的黄泉水,在干涸的泉眼里冒出来。
王长吉便随水而出。
在黄泉水的尽处,还吊着一具了无生机的皮囊。
在浑浊水面静静地漂浮。
“终知苦海无边……”
这具黑衣僧人的皮囊,睁开眼睛,愁苦看来,又见姜望:“在许多个关键的时刻,你都在关键的位置,缘多不是缘,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你身上有人道之光,难道是谁谋我的剑?”
众生僧人弯下腰,在随处可见的白骨遗骸中,捡了一根尖锐的白骨在手中,说道:“这是姜望的剑。”
王长吉什么也不说,他对地藏没有兴趣,只是静静地看着。
地藏已经没有力量再战斗了,就连祂的天河佛身,都已经被姬凤洲拆得七零八落。
而祂看着姜望:“我矢志改变这个世界,如果你觉得你可以做得比我更好,那就由你来杀死我。”
噗——
骨剑入肉的声音,稍有滞涩,终不及长相思那么顺手。
众生僧人将面前的这具破皮囊推进黄泉,任其涤荡、消解,拍了拍手,转身往外走。
王长吉默默地走在他旁边,又径自走远。
被地藏召出来的累累白骨,横陈在幽冥冻土,惨惨白辉流荡,如此世的月光。
月白披在众生僧人的身上。
在某个瞬间,他仰头看着天空——
但见得映照幽冥天的三千佛像,一尊尊黯灭。尘风一吹,满天的土。
原来神佛要人敬。
飞在天上也是泥。
地藏的金身佛颅,整个地嵌进观海台里。
霸国国势杀得祂一片混沌。
金血、碎骨、消散的社稷之意和佛念,将祂的感知都混淆。
切割这具佛躯的方天鬼神戟、割寿刀、斩妄刀,祂都感受不到了,只觉极痛极痒极无尽处,如堕无间地狱。
祂埋在观海台里,睁着佛眸看。
在天海,在冥府天河,在幽冥大世界……祂什么也看不到了。
只有无底无间的黑。
但有那么一个瞬间,祂仿佛看到了世尊!
是祂诞生之时,仓促逃离前的惊鸿一瞥。
如此悲伤、温暖,又沉静。
“我佛!”
祂忍不住道:“我该怎么做?”
那人回道:“不如问,你想怎么做。”
“我——”地藏愣住了。
“我……”
祂趴伏在观海台上,恹恹地吐着血。
“我”想怎么做呢?
一直以来,都是继承世尊的理想,都是想要做到世尊未能做到的事情,圆满世尊未竟之愿。
生于世尊之躯,便以世尊自居。
带着与生俱来的苦涩和责任感,偏执地走向那不可能的理想。
可是——我想怎么做呢?
我非世尊,那我是谁?
百般纠葛成魔孽,心有不甘必自牢。是执生魔!
“咳咳咳!”
“咳咳——咳!”
地藏剧烈地咳血,而在某一个时刻,骤然仰起头来!满面的血上是横流的泪。
大喊道:“破开我执方是我!”
这具金身最后似鱼在砧板上一挺,就此僵住。
而后化为一团金血,整个的被望海台吞没。
新生的冥府世界正在崩溃,地藏的天河佛身也已经崩溃了。
但它并没有就此消散,而是点点滴滴如春雨般,竟落在幽冥大世界的冻土。
地藏理想的世界终究没有来临,可是祂孕育的冥世之胎,仍然滋补了幽冥,也茁壮了现世。
古老的幽冥大世界,仍然沿着固定的轨迹——世尊当年设想的方向——缓慢地向现世靠拢。
它将予现世更稳固的支撑,它将成现世的冥世。
将有阴间为阳间的另一面。
将有一处家园,栖居无所依的魂灵。
轮回……轮回仍然只是想象。
或者源海万事归一的纯粹,才是最大的公平。
但坠落冥世的亡魂,此后的确会经历审判。阎罗宝殿将真实存在。遵循最初的美好愿望,赏善罚恶。
冥府初创赋予的神职,被冥世认可接纳。
在幽冥大世界彻底归于现世,成为冥世之后,幽冥大世界里的神只将会降格。
幽冥神只降格为阳神,阳神降格为真神,真神降格为毛神……
可茫茫幽冥大地,群山轰隆,散发的尽是喜悦!
因为幽冥神,此后都是现世神。
那些古老的幽冥神只,虽则降格为阳神,可是迈向现世神只的道路,却已经被打开!
有的幽冥神只苦心积虑,放弃一切,百死一生,也要降生现世,从头开始,只为了一个向现世神只出发的机会。
而祂们只是在家里坐着,观望又观望,竟就望来了这种可能。
且是站在阳神巅峰的层次,眺望那仅剩一步的永恒。旧有的积累还都存在,根本不用从头开始!
三清玄都上帝宫中,所有人都为景天子的超脱之战贡献力量。
衰死者不计其数,三大天师乃至宗正寺卿,都摇摇欲坠。
唯独太虞真君李一,始终站在那里,闭目不动。
在某个时刻,姬凤洲从殿外走进来,冠已歪斜,袍已撕裂,鬓发散乱,颇见狼狈。
他的气息已经虚弱到可以被寻常捕捉了!却只是笑看着李一:“练成那一剑了么?”
李一睁开眼睛:“我已忘了!”
姬凤洲笑了笑,拂袖一卷,便将放在他身边的一真遗蜕收起来。
说起来这一剑是为此战的后手准备,也可视作对姜述的提防——就如那位号称军神的姜梦熊,也早早地引天覆军在决明岛静候。
但在超脱层次的斗争里,终究没人能周虑一切。不是所有的后手,都能够起到作用。就像本朝太宗,还是没能擒杀文殊。
可他此战若不成,还是可以告太庙,请文帝,甚或请三尊。
姜述身后更无人。他自己是齐国的后台,齐国的支撑,齐国最后的手段。
当然,也更值得忌惮。
姬凤洲在堂皇的中央大殿里,转身回望,仿佛已经跨越天海,看到那位帝王。
何时第四会?
最后只道:“班师回朝!”
世尊誓愿中的希望,终于来到幽冥大世界。
祂所承诺的未来,在身死很久以后来到。独祂看不到。
但春风吹遍。
现世的春风,第一次吹拂到冥土。
黄泉边上那知闻石犬,忽而一跃,毛发活泼,奔行在冥土之上,身似月光所洗。
早先被中止的演化,这一时又继续。
其身不断变幻,最后集群兽之像于一身,聚众物之优容为一体。
而它且奔且啸,放情自由!
冥冥之中只有一个纯粹的意志诞生。
其声悲悯,颂说——
“我当行于冥土大地,以手以足,掩尽尸骨,度化亡魂。”
“尽度众生,拯救诸苦,始愿成佛。”
这才是世尊的遗愿!是祂身死之时所见的悲怀!
释迦既灭,有地藏生。
假执当死,真地藏存。
是为,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的是执念与妄念!
天衍无穷,人生有终。
昔日无名者,座下为谛听。
是幽冥天,东海月,人间夜。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