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无心爱良夜第六十六章视寿从此无心爱良夜第六十六章视寿:xuanshu
远古、上古、中古、近古,这四个时期,共同划分了历史。囊括了道历新启之前的所有岁月。
归属于近古的最后一个时代,名为一真。
一真时代短短三百年,给这个世界造成了巨大的创伤。
一真时代的尾声,回响在一场混淆诸天、颠覆古今的大战中,险些摧毁现世,重启诸天。让永恒的超脱者都归于永眠。
姬符仁在天马高原要求原天神签下的《昊天高上末劫之盟》,正是这个时期的产物。
结束了一真时代,重定了现世秩序之后,才有道历新启,绵延至今,三千九百三十年。
一真道主虽然被消灭,一真道却不曾消失。
它是道门的附骨之疽,道宗的膏肓之病。
景国建国近四千年的历史,几乎一直都笼罩在“谁是一真道”的疑云中。
谁是一真道?
殷孝恒是一真道成员!且是一真道最残忍、最冷酷的刽子手!
与外界很多人认为的“邪魔外道”不同。
真正的一真道核心成员,反而都是最古老最正统的道门修士。
个个道统纯粹,传承贵重。
他们坚守着道门古老的荣耀,怀揣着自远古延续至如今的骄傲,不认可除了道门之外的一切学说,一切信仰,乃至于……一切。
他们相信“世间万物,都在道中。世间万义,皆为道理。”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一真道认为只有他们所信奉的那个“一”,是真实存在的。这个“一”,是开始,也是唯一。除此之外,皆是虚妄。
所谓“天下皆幻,永生一真”。
既然虚妄,就不应该存在,就该被抹去。
所以九大仙宫陨落,仙人被杀绝,仙帝李沧虎被面对面地击破仙躯,被杀得陷入永眠!
所以胆敢拒绝一真道,并且对一真道表现出强烈敌意的游惊龙,要从世间最耀眼的天骄,变成最无用的废人。
一真道本可以安排一场意外,让游缺轰轰烈烈的战死。景国伐卫战争里,多的是制造意外的机会。
最后却大费周章,为他上演了一出“惊龙碎心”。
因为游缺这个道脉的天骄,侮辱了道门。
杀心更比杀人痛!
游缺起先并没有怀疑过。
殷孝恒当年血腥屠杀卫国平民时,顺手一推,就将他碎心。
那一切太过自然,所有人都觉得,包括他自己当初也觉得——只是他自己无法接受那种残忍行径,以至于道途崩溃。
作为伐卫统帅的殷孝恒,彼时也为他没有照顾好国家天骄而向天子陈罪。
但有什么罪呢?
就连他自己都没脸怪殷孝恒。
就像后来他的兄长游琰,战死在景牧战争里,不可能归咎于应江鸿一样。
抛开殷孝恒的冷酷行为不说,自古以来带兵打仗不是请客吃饭,那是所有人都把脑袋挂在腰带上去拼命,没有跟着去打仗掠功,还需要被特别照顾的。
后来他才知道,他不仅仅是被“特别照顾”了,还被奉上了最高礼遇——
由诛魔元帅殷孝恒亲自掌刀!
殷孝恒是行军打仗的大师,也是操弄人心的高手,轻而易举就给他制造了恐怖的压力,一步步不着痕迹地叠加至“道心无法承受之重”。
他的确是无法接受屠戮平民的行为,的确无法对抗内心的恻隐,但他本可以更坚强。最后跪倒在那个无辜孩童面前的崩溃,其实是他在意志、精神、思想上,被全面碾碎的终响。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哪怕他已经知道自己道心崩溃是一场巨大的阴谋,是一真道在背后布局针对,却也始终无法确认,谁才是暗中的那只推手。
殷孝恒作为景国最高层次的军事统帅,绝对意义上的高层,兼为蓬莱岛核心,代表蓬莱岛立足于中央大殿。有些怀疑实在无法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上。
而且在整场伐卫战争里,殷孝恒是三军主帅。手下还有许多方面大将,战线总管,彼时他游缺只是一个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与殷孝恒隔了不止多少级,接触的机会都很少——在整场战事里,有太多人有机会做手脚,而殷孝恒表现得太自然!
这些年来他加入平等国,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一真道的痕迹。当然也在逐步排查,当年在伐卫战争里,有能力代表一真道将他“处刑碎心”的人物。
发生在道历三八九八年的景国伐卫之战,已经过去了太久,但在他心里,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一直到三年前。
大景皇族姬炎月,身死于归景途中。
单论此事,是地狱无门秦广王,就霸下祸国一事的复仇。
但若牵系到姬炎月此行的目的,事情就复杂起来了。
堂堂大景皇室真人,秘密出使盛国,与盛国“巽王”李元赦密谈,其目的是沟通联手扫荡一真道事宜——盛国作为第一道属国,在道门内部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同时也不可能避开一真道的侵蚀。
一真道作为寄身在道门内部的血色怪物,已经成为景国的毒瘤,于盛国亦然。
当时的情况,是景国强行把盛国推到前线,用牧国完成对盛国的巨大消耗,又用一场景军对牧军的胜利,稳定了北方局势,可谓一石二鸟,大获全胜。盛国国势大衰,不得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乖乖听话,继续为中央帝国输血。巽王李元赦也在景牧战争里遭受重创,只能闭门静养。
在这样的时刻,一真道蠢蠢欲动,想要趁机掌控第一道属国,竟然直接对李元赦进行刺杀!这是一场极其隐秘、非常突然的行动,可以说超出了所有人想象,一旦功成,盛国就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一真道的蔓延。
幸亏李元赦手上有先代盛天子临死前隐秘留给他的洞天宝具无常招魂幡,在生死关头翻出,才得以保住性命,等来了当时坐镇未都的西天师余徙救援。
这件宝具是由三十六小洞天里排名第三十二的“良常放命洞天”炼成,前代盛天子得到它之后,一直到死也没有暴露它的存在。这才在许多年后,保住了李元赦的性命,也保住了盛国社稷。
为了避免朝局动荡,此次刺杀的消息被压制下来,但由此引发的人心波澜,却没有那么容易抚平。
李元赦自此深恨一真道,有了与景天子一致的立场。
这就有了双方合作扫除一真的基础。
为了掩人耳目,才由没有任何正职在身的姬炎月往来沟通。
但这件事情被无孔不入的一真道所得知。
最后的结果,是姬炎月行踪暴露,被尹观寻仇,地狱无门阎罗尽出,将其围杀在归景的半途。
一真道迫切想要探知景天子与李元赦的计划进行到了哪一步,不得不对姬炎月下手。而姬炎月直接被地狱无门抹杀,此次计划更关键的部分却未被打扰,恰恰说明一真道所知只是只鳞片爪。
为了不暴露这个计划的全貌,景国一直到现在,对姬炎月的死都是遮遮掩掩,针对地狱无门的报复,都是隐秘执行。既表现帝党的愤怒,又让一真道云里雾里地揣测。
姬炎月乃是帝党核心成员。
她不仅仅深度参与了对付一真道的行动,她所牵系的靖海计划,也是帝党史无前例的大动作。关系到景天子能否成就古今未有之伟业,赢得前所未有的威望,真正具备整肃内外、一统六合的实力。
正因为姬炎月的位置如此关键,其人又向来是以闲云野鹤般的姿态,并不承担什么正职,她的行踪才那样难以获得。
在她秘密前往盛国的时候,行踪尤其得到遮蔽。
盛国方面,也就巽王李元赦、盛天子、盛太后,三人知晓。景国方面,所知者亦是寥寥。
以“有能力获知姬炎月行踪的人”为一个圈,以过往其它有疑点的事件为大大小小的圈,当然也包括“有机会在景卫战场上碾碎游缺道心的人”这个圈。
诸多疑点圈子重叠之下,诛魔统帅殷孝恒,就这样暴露了。
尽管他非常谨慎,根本没有亲自出手,只是交付了姬炎月的秘密路线图,延请了本就与姬炎月有仇的杀手秦广王,玩了一手借刀杀人。
但他得到的行动路线,也是特别的!闾丘文月彼时为姬炎月设定了许多条路线,大致重合,又有细微差异。通过不同渠道获得的情报,会有所不同。
帝党通过对地狱无门伏击路线的反溯,反而进一步确认了殷孝恒的身份!
在确定了殷孝恒一真道的身份之后,景天子并不急着动手。
反而是不动声色地压下事态,继续推动他的靖海计划——显然这是王道之举,若有沧海永靖之功,他回身扫荡内外,全都事半功倍。
同时也是利用这段时间,想看看殷孝恒身后的其他人。
殷孝恒已经算得上绝对的大人物,但还掘不了一真道的根。
为什么孙寅会知道这些?
因为巽王李元赦,与平等国暗中有合作!
平等国联手盛国,对付景国。联手夏国,对付齐国。这都是公开的秘密。
长期以来,孙寅就是那个代表平等国与李元赦沟通的人!
李元赦在对抗一真道上,与景天子有一致的立场。在对抗霸国霸权上,又与平等国有一致的立场。对抗牧国的时候,和景国又是一致。
这种为盛国而活的政治生物,只有国家立场和国家利益,不存在任何个人的情感和选择,没有理念和理想。
这次殷孝恒暗中前往天马高原,谋求永恒黄昏里的历史遗留,以求最后一步的跃升,就是李元赦通过他在道门里的影响力,得到的消息,暗中告知孙寅,让孙寅前去阻止。
无论归属于一真道还是景国帝党,一个有能力指挥霸国倾国之战的殷孝恒,都不是李元赦所愿见到的。所以他对殷孝恒的杀心,坚决得无可挽回。但他绝不敢亲自动手,但凡泄露一点,盛国就亡于朝夕。
而孙寅这边刚刚得到消息,才和赵子、钱丑聚集,还未来得及出发,殷孝恒就已经被杀死了!
且在半公开的信息上,是被孙寅和赵子、钱丑,联手杀死。
事情还没有办下,杀戮还没有开始,罪名先砸到了头上。
且在罪名扣下来的同时,晋王姬玄贞就杀到了天公城,摧毁了天公城,继而万里逐杀李卯,以之为饵,践踏平等国人的理想。
平等国不得不做出回应,以无可挽回的决绝,杀仇铁垒黄台,又于此刻围住匡命。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这世界一夜之间风云骤变,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被斩掉了时间,以山崩海啸的态势,飞快地往前发展着。
诸方势力好像都被丢到了一条高速疾驰的官道上,马儿已经发了狂,所有人还都在扬鞭,一路烟尘滚滚不回头,大家只能拼命地往前,哪怕前方就是悬崖!
孙寅加入平等国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为了复仇。
如吴巳甚至是恨不得灭掉整个景国,来完成对一真道的报复。孙寅虽自认不至于那样极端,却也不介意给景国放血,加速景国的衰落——因为若不是景廷长期对一真道的绥靖,何至于有一真道现在这样的猖獗,他又何至于走到今天!
现在匡命问——你为什么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杀死殷孝恒?
他觉得这个问题是非常可笑的!
可他实际上笑不出来。
他要如何用逝去的那么多年,来回答这个问题呢?
最后他只是说:“一丁点个人的恩怨!”
游缺已经死了。
今天站在这里的,只是孙寅而已。
“那我就不再问了。”匡命说。
“我不知道是谁想要杀死我,也许真的我挡了谁的路。我也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问题,也许一切就到这里。为国家、为道门征战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什么都不知道,就陷入这样的境况中。”
他在这种时候,反倒咧开了嘴。丝丝缕缕的杀气,蒸腾在体表,如怪灵游身:“这种感觉……诸位!前所未有!”
他提着铁槊,就此跃身:“那就把一切交给未知吧——我来享受危险!”
在他的天灵上空,映照出一片蜃楼般的虚幻世界。
荒茫大地上,重重叠叠的巨物阴影,纠缠着嘶吼向天。
杀机无止境地炸开,不停刺激在场所有真人的灵觉。
而见得烟尘滚滚,神雾弥天,一条苍黄色的螣蛇飞将出来,圆睁着狞恶的竖瞳,牙上飞血如飘带!
一条玄黑色的神龙破空出现,片片恶鳞如刀竖,横击此螣蛇之身。
螣蛇猛然回转,与神龙相斗,彼此厮缠,吼啸不断,笔直坠落!
两灵物相争的巨大的波动,将此世烟尘一霎拂开,让那大地之上的阴影都退却——
只见得无以计数的螣蛇和玄龙,一堆一堆地纠缠翻滚。
这个世界杀机太烈。
轰隆隆!
玉京山有术,名曰“内景神钟”。
在匡命这里,完全已经不是一个性质的体现。
他将内景神钟炼成争杀大术,以兵煞刻画一个最纯粹的杀戮世界——
无上内景,龙蛇争命!
此世一出,如云如雾,托住了天穹。
赵子长发飘飞,一手抬起,五指起伏如按琴,一颗颗的白色棋子落下来,不断加注棋盘世界的压制力,但亦不能当场碾碎这龙蛇相争之世。
世界里的世界!
“三息。”
匡命看了一眼天色:“三息的时间里,我带走你们某一个,或者永远留在这里。”
“龙蛇争命钟”短暂地抵住了棋盘世界的压制,他需要在这个间隙里,在三位平等国护道人的围攻下,找出突破口。
铁槊抬起的寒锋,笔直挑向赵子的面门。
赵子一步退后,孙寅一步上前!
他们在不同的方位,但这一进一退,孙寅已与匡命相对。
孙寅双手一合,而后拉开,两只手都戴上了黑色的手套。左手往后一收,如水中揽月,抱玄而虚。右手则往前探、以掌作刀,也不见如何追赶,只是往前一劈,便正正地劈在槊尖!
憨态毕现的虎头面具,仿佛有一个灿烂的笑容:“你认为你做得到?”
“这很艰难,但艰难……岂不正是战斗的意义!?”匡命单手握住铁槊,一步往前一推。
轰!轰!轰!
这一推,是接连不断的爆响,相撞于一瞬。
匡命大步往前走,脚下纵横交错的棋线,一条条模糊。
无尽厚重的大地,自他的军靴下,开出一望无尽的裂隙。
是山洪涌、黄土裂、命途崩。
荡邪统帅在这一刻展现出来的个体杀力,俨然不借助兵阵,也是真人之中一等一。
啪!啪!
匡命的一对眼珠子直接爆开。
鲜血在眼角蜿蜒而下。
可命途的裂隙也同样在三位平等国护道人身上涂抹——那血色的纹路,如毒蛇般同时攀爬在三位护道人之身。好似至毒之花,极恶之灵。一经攀附,至死方休。
兵道秘术·斗者恶解。
极术杀法·血海棠。
玉京尊敕·命觉法。
无一不是搏命之术,极凶极恶的杀招,也只有匡命这样以生死悬命为乐趣的人,才能将之连接得如此完整,而又这般磅礴!
掌中铁槊名刑徒,玉京玄修为匡命!
刑徒害命!
“杀!”
“杀!”
“杀!”
“杀了他!”
“杀了他!”
少年英俊的脸上,爬满了血污!
“杀!杀!杀!”
他不停地呢喃着,重复着。
军令如山啊!!
他提着剑,行走在遍地的横尸中。
“杀。杀。”
他麻木地翕合着嘴唇,但已经没有声音发出来。
士兵们都杀散了!
遍地是猪狗,等着英勇的战士追上去宰杀!
人命贱如草。
他漫无目的地前行,独自穿进了一条巷落。
眼前的一切都是血蒙蒙的。
但身体的本能还在,他依然具备一位强大修士的觉知。
左前方的房门后,有人!
啪啦!
瞳力直接将门推开了。
门后站着一个吓傻了的……孩子。
一个孩子!
小小的,矮矮的,比车轮还低。
跌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身后。
杀——
一个……孩子!
少年猛地醒了一下神,看着掌中雪亮的剑锋,有一种将此剑插进自己心脏的冲动。
剑刃映照着的年轻的脸,怎么这样陌生?
两年前的黄河之会,他刚刚摘得内府魁首,那时候是那样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只觉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天下之广,无事不可成。
短短半月的战事,竟就这样了……
眼无神,面晦暗,意沧桑!
“躺下,装死。”
他张了张枯涸的嘴,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那孩子也被吓到了,惊恐地呆愣在那里。
他转过身,顺便将门带上。
但脑海里忽然划过一道警光——
他隐约记得,那孩子藏在背后的手,攥着什么,正要拿出来!
恨我吗?
憎我吗?
想要偷袭我吗?!
身体先于灵觉而动,刚刚关上的门又被一剑斩开,剑光一柄扫过庭院。
那孩子!
裂开了。
那只刚好挪到身前的小手,手心紧紧攥着一个面具,似乎能从面具上获取无限的勇气。
它不是什么伤人的法器。
只是一个过节时候大人买来哄孩子的喜庆的生肖面具。
绘的是只憨头憨脑的笨老虎。
嘴里还叼着绣球,虎耳上有红绳。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这句话。
“杀——啊!啊啊!!!”
是剑先坠落的,还是人先坠落的,他已记不得。
只记得自己跪倒在那个无辜的孩子面前,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后来他再也不能提剑。
哪怕已经重塑了道心!
匡命的铁槊已经拨开孙寅的掌刀,也穿透那抱虚握月的防守,而后几无可阻,一往无前——
可就在撞杀孙寅天灵的那一刻,那双陷入命运迷途的眼睛,忽而从浑噩中醒转。
那是一双鲜红色的、剔透如宝石般的眼睛,唯独瞳孔的部分,是一颗完整匀称的雪花。
相传世上孤独的魂灵消逝时,天空就会为之飘雪。
神通,视寿!
孙寅的手,握住了槊尖。
五指尽为血染,但名为刑徒的铁槊,毕竟止于眉前。
他就这么看着匡命。
好像已经看了很久。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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