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六对乔越生的敌意可不小,一连骂了好几句,接着才不甘不愿的道:
“但这小子走了狗屎运,人人都说神龙树的血不吉利,他却唯独不怕,说是谣言而已,不可尽信。”
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声:
“别人都怕,就他不怕,显着他厉害呢。”
赵福生不着痕迹的皱了下眉头。
“之后呢?”她已经听出罗六态度,却不知这乔越生得罪罗六,是因为龙血香的原因,还是其他缘故。
但她不想听这些无谓的废话,便索性开口问道:
“他是怎么发现这香料的?”
罗六还想骂上几句,但见赵福生发问,他惦记着将人哄回村里,便压下心中的情绪,笑着道:
“他爹好酒。”说完,又表情不屑的补了一句:
“老酒鬼了。”
说到这里,他像是终于找到优越感了:
“在龙血香之前,他家是村里有名的破落户,比我家还不如,这乔越生正事儿不干,说是要孝顺他爹,便一天瞎折腾,说是从书里看到的,树汁如血是什么、什么的缘故,反正说了些啥我也不懂。”
他摇头:
“总之就是他割了树汁,然后异想天空,将其镇定一夜后,那红粉便与水汁分离,后来他添加了些中药粉末进去,本来是想调酒,结果酒没调成,变成一种香料了。”
“这乔越生倒是个人物。”赵福生赞。
罗六听了这话心里不舒服。
他脸色有些扭曲,但忌惮的看了刘义真一眼,最终不服的嘀咕:
“只是走了狗屎运罢了。”
“后来呢?”赵福生再问。
罗六不想说。
赵福生眉梢一抖,拳头一握,正忍无可忍之际,孙三娘开口了:
“后来他在村里四处号召,说是发现了一种异香,村里人如果有人愿意与他一起合伙干的,到时定会赚钱。”
她的话让赵福生有些意外了。
罗六对他恶感很差,且从这两人只言片语音,像是对乔越生颇有怨恨的样子。
再加上十里坡如今情况大变,她还以为乔越生此人性情古怪难处,所以得罪了人的缘故。
但这会儿孙三娘却说乔越生发现了香料,竟然第一反应不是藏私,而是广邀村民同享,这就难得了。
“可那会儿谁信他啊?”孙三娘摇头:
“后来他见村里人不干,又去找野猪寨子的人干,他姐姐嫁到了那边,他便去寻他姐夫,他姐夫哥也把他奚落了一顿,劝他不要再看没用的闲书,还是好好下地挖土。”
乔越生一连吃了好几个闭门羹,却并没有因此气馁。
实际上如果不是他的坚持,便没有后来的龙血香这回事了。
别人不干,他一个人干。
他爹认定儿子生来不凡,也愿意举债支持他。
罗六道:
“他家找黄岗村的吴老财借了二十吊钱,谈好月息六分——”他嘴角噙着冷笑:
“那吴老财可非善类,每个月光靠利钱就腰缠万贯了,他乔旺春还敢去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乔家能供得起儿子读书,在村里也算日子过得去的。
“他家有良田几亩,如今就算田地卖不起价,一亩几百钱是要的,若是乔越生这一折腾亏了,一家人都得去喝西北风。”
罗六说到这里,看向赵福生:
“这乔旺春真是得了失心疯,纵容儿子没边儿了,最后抵了田去借的。”
钱到手后,乔越生便采购了药材,一家人割神龙树采汁,最后制了好几大盒香料。
当时乔家想要进县卖香,村里人都嘲笑,认为这一家人这一去知道是还不起债,田也保不住,是要举家逃离了。
孙三娘长叹了口气:
“哪知乔家卖发财了。”
这些制出来的香料卖了不少钱,乔家衣锦还乡,不止连本带利的还了吴老财的钱,将田保住了不说,还成为了村里有名的富户。
那一年,村里人穷得叮铛响。
“好多人饭都吃不起了,他家却能顿顿见油,时常吃肉。”罗六愤愤不平的道:
“凭什么?”
他这一句话倒将镇魔司几人问住了。
刘义真是在要饭胡同成长,见惯了人性的恶,对此不发一语,但对罗六印象却糟透了。
他厌恶的别开脸,不看这个人丑心更丑的男人。
“凭他有本事。”赵福生回了一句。
罗六闻言大怒,双手攥拳撑起身来,怒目圆睁盯着赵福生看。
赵福生微笑看他,心中还在犹豫要不要给他一个教训,以讯问手段将剩余的话逼出——刘义真就出手了。
他重重拍了一下身旁的黑棺,发出‘砰’的闷响。
光是这一个举动,便将罗六吓住了。
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赵福生这会儿也不再伪装,直接发问。
罗六转头与孙三娘对视了一眼,此时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了。
赵福生好像并没有二人想像中的好欺。
这一行人男的凶,女的恶……
罗六转头看向张传世等人,张传世表情阴森,脸色青里带绿,目光冷酷。
孟婆也冷冷望着二人,虽说嘴角仍带着笑意,但她脸上皱纹的沟壑间却似是夹杂着阴影,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而那怪里怪气的小女孩蒯满周也不知何时停下了编织稻草的动作,满眼兴奋的盯着二人看。
罗六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什么,他坐在火堆旁,却感觉庙里的温度像是比先前更冷了些。
以罗六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看,这一群人并不好惹。
他与孙三娘估计踢到铁板了。
“之后村里人自然是都找他们借钱。”罗六也识时务。
他深知哪些人、事不能惹,哪些人可以动,这会儿意识到不对劲儿,想要退出野庙时,已经晚了。
“乔家借了?”刘义真有些意外。
罗六就道:
“那哪能不借?都乡里乡亲的,总不能看着大家吃不上饭吧。”
“……”刘义真皱了下眉头,没有再说话。
那一年牛栏村的人得知神龙树能割血制香,都疯了似的去割树,一连割死了好几棵。
乔越生当时去阻拦,劝说村民适可而止,几乎是要将全村的人都得罪完了。
后来众人割了树的红汁,又都犯了难。
众人不知道香料配方,便唯有厚颜找上乔家。
“乔家能答应?”刘义真不由再次开口。
罗六又道:
“乡里乡亲的——”
刘义真顿时无语,看向了赵福生。
赵福生笑道:
“有些人心软,反倒可能酿成大祸。”
财帛动人心。
尤其是乔家的发财之路在前,自然是令村民眼红。
“牛栏村的村民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赵福生道:
“乔家借钱买药材时,同村村民不止不相互帮助,反倒背后奚落,见别人发财了,又眼红,变着方儿的上门要钱。”
罗六脸上露出忿恚之色。
他身为牛栏村村民,对于赵福生的点评很是不快,但刘义真太强壮了,他不敢开口反驳。
“这样的人最是欺善怕恶。如果乔越生拿捏着方子,驱使这些人为他所用,收了钱再分给其他人,自然人人信服。”
乔越生有能力、有担当、有见识,且敢做敢想,是很适合的领导者。
可他年纪阅历不够。
从借钱一事看来,就知道乔家心善无原则。
这样的性格特征,生在这样的世道,真是可惜了。
“你们到底是谁?”
罗六的表情变了,脸上露出警惕之色。
赵福生不屑于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接问道:
“他公布方子了?”
“你们到底是谁,你不说,我就——”罗六倏地起身,出言威胁。
但两根细黑的鬼丝悄无声息出现,将他脚踝缠住。
“嘻嘻。”
小孩轻细的笑声在罗六耳畔响起。
接着蒯满周将手里的稻草一扬:
“起飞喽!”
什么起飞?!
罗六、孙三娘相互对望一眼,正纳闷之际,罗六的脚踝突然像是被人用力一扯。
他站立不稳,身体仰天后倒,本以为要摔倒在地之际,但那股力量却拽着他飞快升空。
耳畔传来‘嗖嗖’风响。
天旋地转间,失去头颅的泥胎出现在他眼前,他身体失重,大量血液顺着脚底飞快的蹿向罗六的大脑袋处。
“啊啊啊!!!”
罗六失声尖叫,双手用力挥舞。
“嘻嘻。”
小孩的笑声再度从下方响起,罗六的身体在半空中转晃,转得他眼花缭乱,恶心欲吐。
待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人倒吊了起来,挂在半空。
“干他娘的,真是终日打雁,倒中计了。”
他一见事败,随即破口大骂:
“你们这群狗娘养的,不把老子放下来,到时女的奸了,男的杀了——”
“还敢嘴硬。”
张传世冷笑了一声:
“大人,我把他舌头割了。”
他伸手要摸刀。
从上次蒯良村鬼案,武少春随身带了把刀借给赵福生为他在后背打了鬼印后,张传世也养成了随身拿刀的习惯,以备不时之需,此时终于派上用场了。
张传世脸色难看,表情阴狠。
且罗六自己非善类,因此自然相信对方也能干出这些事情,听闻这话面露惧色。
赵福生笑道:
“不用,我还要问他话呢。”她说完这话,罗六心中一松,又叫嚣:
“快将你六爷爷放下来,不然有你好受的——”
赵福生平静的道:
“我这里有一锅烧开的粥,如果你这张嘴再说一次无关紧要的事,我就让人喂你一勺,看几勺能将你的肠胃烫熟。”
她说话时语气温和,也不像张传世一样口出威胁,但罗六却从她这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语调里,听出了真正的杀机。
看走眼了!
他心中一寒,看向了冉冉冒着热气的罐子,终于畏惧了:
“我说、我说。”
张传世冷笑一声,接过孟婆手里的木勺,一下一下的撑动着沸腾冒泡的粥,威胁意味浓厚。
恐惧促使下,罗六道:
“你们要问什么?”
张传世将一勺粥舀了起来,罗六拼命挣扎。
但系在他脚踝上的鬼线将他捆得牢固极了,他心中恐慌,拼命大喊: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他喊的同时,脑子飞速运转,也真的想起来了。
“乔越生公布了配方,村民都去买了药材,按照他说的话磨粉,结果并没有制出香料,他骗人的!”
其实乔越生并没有骗人。
直到后来,村民们才知道,神龙树的树汁不是每个季节都有制香的妙用。
但当时大家不知道,还以为乔家骗人。
反倒是因为这个阴差阳错的误会,众村民不敢造次了,深怕乔家不肯公布真正的秘方,而是都将乔家捧着。
一时之间,乔家成为了当地牛栏村的魁首,一时风头无两。
乔越生地位逐渐变高,村民以他马首是瞻。
到了第二年,在乔越生带领下,牛栏村的村民割树制香,那一年香料销往万安县,共计卖了四千两银子。
这对于当时的牛栏村村民来说,可是个了不起的大数。
乔越生性情耿直,这笔钱他并没有先行瓜分一笔,而是一分一厘对账公中,最终村里家家户户平分,每家每户到手三十两之多。
消息一传出去,顿时附近几个村庄都沸腾了。
老猪寨子的人悔不当初,心思浮动下也开始偷偷割树。
但他们不知道香料配方,便想方设法要将香料秘方弄到手。
有人讨好乔越生,有人则另觅蹊径,从收买牛栏村的村民入手。
一时之间村子乌烟瘴气。
第三年再割香料时,为了争夺神龙树的龙血汁,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个村庄大打出手。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两个村的人为了争夺树汁,越打越上火,几年之后便成了世仇。
“每年六七月前,村里便会提前几月招揽人手,以应付后来的抢夺树汁之战。”
早前两个村子关系和睦,还缔结姻亲,出行遇到了都会亲热招呼。
可短短几年之后,大家再见面时,却份外眼红,平时远远见到也会扭头,甚至彼此仇视,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是情理之中的事。
到了村中宗族大战前夕,双方会提前备砍刀、镰刀、锄头等物。
这些本该是农耕用具的物品,此时却成为了杀人的利刃。
每年抢夺战后,便会有大量的人死。
“村里年年都要找人定棺材,有时十几口都打不住——”
死的人太多了!
牛栏村原本的村民人手不足,便对外招揽,邀请附近其他村子的人加入村斗。
野猪寨子的人也不服输,四处广邀亲朋好友。
双方越杀越狠、越杀越恨,多年下来,牛栏村死的人不知凡几,家家户户都备棺材。
不知过了多久,便无人再记得‘牛栏村’三个字,最终就改名称棺材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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